與梁銓喝茶,像打開了一扇窗子
2017-09-22
文 / 陳奕名
拜訪梁銓先生純屬偶然,一次到深圳出差,同事本來約好登門,聽聞梁先生好茶,初學乍練的我便貿然跟了去,想來也是緣分。之前看過他的作品,只知道宣紙、淡墨、茶色,在拼貼中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安然,但好在哪裏卻說不出來。與梁銓喝茶,像打開了這扇窗子。
幼年时的花园 / Garden in her childhood
色、墨、宣紙拼貼 / Ink, color and rice paper collage
(藝術深圳,竹空間參展展品)
梁銓先生的居所隱沒在深圳一個普通住宅小區中,仍然使用那種老式的網格狀防盜鐵門。客廳不大,收拾得很素凈,角落裏堆著幾張新畫,已經裝裱好卻將畫面沖墻擺著,低調不肯示人。進門即是茶桌,不大,三人剛好,四五人便顯得擁擠,茶桌一面靠墻,一個老式半導體收音機倚在墻頭,擦拭得簇新。
先生好客,卻不是北方那種粗糲豪爽的待客之道,仿佛要把自己的全部翻出來呈現給客人一般。而是一種老派的江南文人,起初話不多,也沒有過多的客套與寒暄,直接落座,轉身進廚房燒水,準備沏茶。梁銓家裏的茶席之所以讓我記憶深刻,就在於甚至不算“茶席”。沒有任何的裝飾,分外直接。一把老鐵壺燒水,倒在一個保溫壺裏方便取用。一個不大的木質茶海,蓋碗、公道杯、茶杯,如是而已,蓋碗是白瓷的,公道杯與茶杯顯出幾分古拙。此外再無裝飾。茶桌上還墊著一層塑料布,微微泛出舊色,有時梁銓先生會把重要的證件壓在裏邊以防忘記,第一道茶就在這樣生活氣息的中開始了。
魔都 / Magic City
色、墨、宣紙拼貼 / Ink, color and rice paper collage
(藝術深圳,竹空間參展展品)
第一道茶是“炭焙烏龍”。先生沏茶也沒有任何表演性的成分,有時連觀茶一步也都省略,直接入杯,從保溫壺裏壓出開水,蓋上蓋碗靜待而已。沒有任何刻意地制造氣氛,直接將蓋碗裏的茶倒進公道杯中,不用濾網,動作嫻熟,這時才看出是老茶人。這種茶要小火慢焙,那種焙火的醇厚裹在茶湯裏,厚重卻不苦澀。待第一杯茶回甘,梁銓先生才聊起這道茶,炭焙烏龍如果急於求成,火氣重,往往出煙火氣,這道茶得自臺灣,“工夫”二字難得。接連品下去,幾泡之後茶香在味蕾間依然中正平和。
第二道茶是有機紅茶,臺灣對於“有機”管制及其嚴格,三年內土壤不得施化肥,然後再種茶,經過嚴格的考核才稱其為有機。這道茶的湯色比上一道要艷麗,香甜但不俗膩。學茶時,我的第一位老師就教導我要認真,讓茶湯從舌尖緩緩浸潤口腔,在不同的味覺區域尋找味道的豐富性。如此下來,會發覺這道茶在初入口時,香氣沒有那麽賊,好像不急於展示自己一般,反而慢慢的回味,變得愈發有趣味起來。
第三道茶,梁銓老師突然問我平時喜歡喝什麽,我隨口說了白茶。不料,他轉身進去拿出一個極小的茶罐,據說是臺灣存了60年的老白茶。他告訴我,這是臺灣的茶人偶然間發現,制茶人已經準備長時間封存,制作了一人高的巨大茶罐,重見天日時,茶葉已經變成深褐色,葉片早已萎縮成一個個小顆粒一般。觀幹茶有些不起眼,嗅起來也沒有任何味道。然而開水沖入,塵封的茶氣激發出來,初觀仍然沒有特別,直到入口那種厚積的木香才漸漸暈散開,這種老茶已經早已化去一切矯揉造作,直。但那種直不是一桿子到底的淺薄,也不是那種封存許久忙於表達的急迫,就是那種不疾不徐,仿佛無風處燃一炷香,香氣直直地向上,但其中包含的味道又見仁見智了。
渍 / stains
茶、色、墨、宣紙 / Ink, tea and color on rice paper
(藝術深圳,竹空間參展展品)
跟主人就這麽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,梁銓先生在我們這些小輩面前很謙和,除了介紹茶,大多靜靜地聽我們在說,在他面前很難找到那種面對長輩的緊張感,但又不容得放浪形骸,整整一下午,毫無目的性地一杯接著一杯,“一杯是品,二杯便是解渴的蠢物”,像我這般飲了一下午的,倒真的暴殄天物了。梁銓有一組作品跟茶有關,他笑言自己沏茶時笨手笨腳,茶杯圈足的地方總有茶漬,也就印在桌子上,這種茶漬的浸潤,於是成為他作品中重要的符號。孫振華先生寫到,“如果有人問,梁銓的畫表現了什麽?梁銓可能會回答,不表現什麽,只表現心性和態度。如果還要接著問,這些畫的價值在哪裏?我們則替他回答,也在於這種心性和態度。”
孫振華先生認為梁銓的畫種有一種與現實的“疏離感”,這種疏離感就是一個文人的可貴心性。似乎從茶中能體會一二,後來每每去梁銓先生家喝茶,都是坐在同一個位置,他不緊不慢地燒著水,一杯一杯地倒著茶,照例沒有什麽插花,沒有什麽設計感的茶席,我們的茶杯依然擺在茶桌的塑料布上,灑出來的茶湯在上邊留下一些痕跡。隨著李曙韻的流行,大陸也掛起一陣茶旋風,麻布衫、唐風壺,配上高山流水,形式美感之外,茶在哪裏?頂著“禪茶一味”的牌子,卻鮮有人真正願意以“一期一會”之心觀待每一杯茶,茶的文化儀式轉化成了表演,茶味的獨特變成了炫耀的價格。記得第一位教茶的老師告訴我,“茶無貴賤,價格昂貴著未必適合自己的口味,喝茶要尋找與自己心性相合的那款。”趙州禪師一句“吃茶去”,掃盡來客妄念,如今卻被買櫝還珠形式化起來。鮮有梁銓這樣剪去形式的枝蔓,親近茶人與茶,尋找茶本身的味道,忘記禪與茶,或許才是禪茶。
不過更有甚者,看到一個所謂“茶界Uber青年茶人計劃”,發起者絕口不提茶,而是開茶館,用了大量O2O、互聯網的概念,仔細讀來,就是把茶館轉化成一個活動空間,一個連鎖茶館每周60場活動,一年1000場活動,古琴、插花、香道各種形式,各種線上線下的活動,洋洋灑灑讀完這位創始人的演講,一場規模巨大的茶界“大躍進”,言下之意是把茶館變成文化空間,變成社區,變成信息集散地,變成線上交流平臺,變成……滿眼的人,滿眼的錢,就是沒說茶。
我甚至悲觀的猜測,未來的茶館或者茶會,可能真是如大躍進般,連那種形式美感都已經放棄,而變成人和錢的集散地,喝茶的人越來越忙碌,卻越來越孤獨。如此想來,格外珍惜與梁銓先生的每次喝茶,他在茶與畫中的那種疏離感,反倒是一種巨大的財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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