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宋菲君

艺术的旅行

外公喜欢全家外出旅行，而这些旅行多半是即兴之行。当年外公常常端着茶杯，在上海寓所日月楼的阳台上来回步，时而吟诵诗词，时而为我们讲解逸闻轶事。我边听边学，这也是一种特殊的教学方法吧。有一次他反复吟读苏曼殊的名句:

春雨楼头尺八箫，何时归看浙江潮?

芒鞋破钵无人识，踏过樱花第几桥。

并给我讲曼殊大师亦僧亦俗的故事。外公忽然问:“钱塘江大潮是什么时候?” 我们回答:“下个礼拜，阴历八月十八。”于是，外公决定全家去海宁看潮。当时我在上海复兴中学读高一，这是上海的重点中学，一般不允许请假。听说是丰子恺先生的意思，班主任请示校长破例准假。外公全家加上我，包了一辆车去海宁。大潮还没来时江水很浅，有几个人在江中捕鱼，外公告诉我这些人是“弄潮儿”，他随口吟诵李益的《江南曲》:

嫁得瞿塘贾，朝朝误妾期。

早知潮有信，嫁与弄潮儿。

豁然开朗，46.8x34.5cm，设色纸本镜心，2023年

1956年暑假，外公和小姨译完了柯罗连科的《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》第一卷。正值炎夏，不知是谁说起避暑胜地庐山。外公反复吟诵唐朝钱起的诗:

咫尺愁风雨，匡卢不可登。

衹疑云雾窟，犹有六朝僧。

于是决定全家游卢山。外公曾精彩地描述登庐山的情景:

这位唐朝诗人教我们“不可登”，我们没有听他的话，竟在两小时内乘汽车登上了匡卢。这两小时内气候由盛夏迅速进入了深秋。上汽车的时候九十五华氏度(三十五摄氏度)，在汽车中先藏扇子，后添衣服，下汽车的时候不过七十几华氏度(二十几摄氏度)了。赴第三招待所的汽车驶过正街闹市的时候，卢山给我的最初印象竟是桃源仙境:土地平旷，屋舍俨然;有茶馆、酒楼、百货之属;黄髪垂髫，并怡然自乐。不过他们看见了我们，没有“乃大惊”……

青山个个伸头看，46.5x35cm，设色纸本镜心，2023年

这一天天气睛朗。凭窗远眺，但见近处古木参天，绿荫蔽日;远处冈峦起伏，白云出没。有时一带树林忽然不见，变成了一片云海;有时一片白云忽然消散，变成了许多楼台。正在凝望之间，一朵白云冉冉而来，钻进了我们的房间里。

望着远山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寺庙，我当时在想，寺庙里面也许还有前朝的僧人。

记得那天在山上，啤酒开瓶的时候，白沫四散喷射，飞溅到几尺之外。原来是海拔一千五百米的山上气压低的缘故!外公不禁感慨:“卢山上的啤酒真好!”

丰家的游戏--“飞花令”

我家有个常玩的游戏叫作“飞花令”。有一次全家逛城隍庙，中午到一家饭店吃饭，在包间点完菜闲坐无事，就让大舅丰华瞻先出去，大家商量出一句诗词。记得那次是“九里山前作战场”(明杨慎诗) ，诗是《水浒传》中引用过的，大家都熟悉。商量完再请大舅进来问问题。大舅随机地选答题人，随便问第一个问题，回答时必须将“九”包含在内，还不许“答非所问”。记得我就是第一个答题人。等我回答完，大舅想了想--他在琢磨答案中哪一个字有点牵强。接着大舅问第二个问题，回答中必须把“里”字包含进去。听到回答后，大舅点点头。等到第三个问题回答完，大舅不假思索地说:“九里山前作战场”。大家都笑起来，大舅果然厉害。

其实这并非真正的“飞花令”。大家一面参加这个猜诗词名句的游戏，一面欣赏古诗词。当然，玩这个游戏需要一张“门票”，就是必须学过相当多的诗词。

除夜福物

我家有“除夜福物”和“除夕演出”的传统。除夕那天不分老小，每人要花五角钱买一份礼物包起来，贴上红纸，写上“除夜福物”。全家几十口老小聚集在外公家，吃完丰盛的年夜饭，先表演节目--合唱，由多才多艺的小舅钢琴伴奏。然后是个人节目，其中的“保留节目”就是小姨唱京剧，由我京胡伴奏，她唱过《三娘教子》《游龙戏凤》《女起解》等。

除夜，46x35cm，设色纸本镜心，2023年

表演结束，孩子们盼望的“除夜福物”抽签开奖的时刻到了。把每人的福物编号，并将编号写在小纸条上，让大家抽取。孩子们都想抽到外公或外婆的福物，因为他们的一定不止五角，起码是一元五角。我常常担任这些服务工作，也就有机会“谋私利”。我把“1号”（外公）的纸条折得略偏一点，抽签时我就会抽到外公的福物!抽完后从外公外婆的福物开始，一份份打开看，记得外公的福物曾是一支精美的钢笔，那时候钢笔很珍贵。大家笑着、闹着进行下一项“交换福物”。孩子们把毛巾、肥皂交给妈妈和姨，换来玩具和文具。再下一个节目是发“压岁钱”，记得每份二元，外公一元、外婆一元，用大红的纸包着。记得“压岁”两个毛笔字常常由我来写。接下来，后厨端上来年糕、酒酿丸子……

冬日可爱，46x34.5cm，设色纸本镜心，2023年

最后一个节目是放烟花。随着鞭炮烟花的燃放，“爆竹声中一岁除”，除夕活动结束了。当时我在想，我猜所有的孩子们也都在想，这般幸福的生活最好永远过下去。我曾想，自己最好不要长大，永远做外公家的孩子该多好!